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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27节

傅云英接着道:“其实我也不喜欢您。”

房里的丫头面面相觑,连忙低下头要出去。

“等等。”傅云英抬手制止丫头们,“都给我站着。”

丫头们你看看我,我看看你,头大如斗,不知道该听谁的,一眼瞥到管家就站在廊外,只得老老实实留下来。

陈老太太看一眼左右,脸色一沉。

“你是什么人,竟敢支使起我的丫头?”

傅云英一笑,道:“太太,您看看您周围……”

陈老太太莫名其妙地环顾一圈。

傅云英继续道:“您再看看府里,看看整座大宅……这一切都是二哥为您挣来的,太太,您可要想清楚,如果没了二哥,就凭您和陈家的几位舅舅,能保得住现在的荣华富贵吗?”

陈老太太脸色铁青,“这是我们母子之间的事,轮得着你来多嘴?他是从我肚皮里爬出来的,他就得孝顺我!他敢对我不敬,外边人的唾沫星子就能淹死他!就算他为官做宰了,在我跟前,照样还是得听话!这是他做人的本分!”

傅云英面色不变,嘴角一扯,“二哥自然孝敬您……可我不。”

她脸色冷了下来。

陈老太太总被人捧着,作威作福惯了,其实色厉内荏,只敢对着傅云章哭闹,被她冷冷扫一眼,竟觉得心惊肉跳,恼羞成怒道:“哪里来的孽障,也敢在我家撒野?”

她怒极,扬声叫管家的名字,“来人,把这小畜生给我叉出去!”

管家没答应,下人们屏息凝神,没人说话。

陈老太太张了张嘴巴,不可置信地看着身边的丫头。

丫头们扶着她,给她顺气,端茶给她喝,但就是不敢靠近傅云英一步。

陈老太太面色紫涨,气息粗重。

傅云英一摊手,“太太,您看,二哥不在,您就只能干瞪眼。宗族怎么欺负我的婶婶,也会怎么欺负您。同样的,我也可以和宗族那样一手遮天,只要我想。”

陈老太太站都站不稳,踉跄着后退几步,被丫头们搀到罗汉床上坐了,气得浑身打颤。

傅云英倒了杯茶,送到她手边,“您好好将养,以后得空再来看您。”

每一句都话里有话,这个少年后生,竟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堂而皇之威胁自己!

这可是傅家!

陈老太太面色震怒,说不出是惊恐居多还是愤怒居多,望着她不说话。

傅云英笑了笑,退出正院。

管家送她出府,几次欲言又止,最后叹了口气,没说什么。

出了东大街,莲壳忍不住道:“少爷……您何苦这样,太太毕竟是二少爷的亲娘。”

疏不间亲,不管傅云章和陈老太太之间有多大的矛盾,母子血浓于水,傅云章又孝顺,早晚还是会和好的。傅云英这么直接对陈老太太不敬,当着下人的面威胁她,以后如果傅云章知道了,必定会和她生出嫌隙。如果陈老太太再添油加醋哭诉一番,说不定傅云章要和她翻脸。

“不妨事。”傅云英摇了摇头,轻声道。

傅云章不会怪她的。

他从来没怪过任何人。

而陈老太太听她说他病了,仍然无动于衷,只知道强调她母亲的身份,从头至尾都没关心他一句。

……

一行人离开东大街,往县衙的方向走来。

陈知县听说傅云英来找,立刻丢下手头的公务,迎了出来。

“打扰舅舅了。”傅云英跟着傅云章叫陈知县舅舅,“这次来是为了分宗的事。”

傅云章狠不下心,那就由她来替他斩断宗族拖累。

陈知县面色古怪,咦了一声,“云哥,这……分宗的事,已经办妥了呀!”

傅云英愣了片刻,上次急着去铜山找傅四老爷,她并没有办分宗的事,傅云章也没办成,怎么已经办妥了?

谁办的?

陈知县见她是真的不知情,吩咐手下人去找文书,道:“就在昨天,武昌府的李同知过来亲自主持分宗,傅家宗族连个屁都不敢放!以后你们这一房和仲文都能另立家庙,族谱也分开了,祭祀、墓葬都各不相干。”

底下人把文书和记录的册子拿了过来,傅云英接过,一目十行,粗粗扫了一遍。

确实已经分宗了,而且傅云章这一房竟然直接和傅四老爷成了兄弟,两家关系近了,和宗族则疏远了。家产、田地那一项,大宅的全部归在傅云章名下,宗族的人没占到便宜。

难道因为李寒石是沈党一派的人,想拉拢傅云章,所以替他解决后顾之忧?

傅云英眉头轻蹙。

陈知县又道:“族老们那边……你可能还不晓得,襄阳那一带流民暴乱越来越严重,官府派兵镇压,傅家族老他们被选中劳军……”

劳军?

傅云英眉头皱得愈紧。

劳军分很多种,有一种听起来风光但人人闻之色变,那就是为军队准备一切粮草物资,被选中的人结局只有一个,那就是倾家荡产,家破人亡。

族老们的下场可想而知。

傅家的人怎么会被挑中劳军?

偏偏是在这个时候……

难怪她刚才经过东大街时,发现族里冷清了很多,没看到之前趾高气扬欺压卢氏的那些族老,族人看到她后立刻脸色大变,吓得屁滚尿流。

原来如此。

她问陈知县:“人也是李同知选的?”

陈知县点了点头。

傅云英心头疑惑,沈党真的看上傅云章了?

那也不至于把族老们全部给收拾了,他们并没有得罪傅云章。

他们得罪的是她。

是赵师爷帮的忙?还是朱和昶?

傅云英想了很多种可能,似乎哪一种都说得通。

……

回到武昌府贡院街,傅云英先去隔壁傅云章的宅子帮他收拾屋子,黄州县带来的摆设器物一一摆出来安置好,都是他用惯的东西。

午后莲壳去长春观接傅云章,怕他骑不得马,特意雇了轿子。

一个时辰后,傅云章在莲壳的搀扶中走进院子,踏进正屋,一眼便看到傅云英纤瘦的侧影。

她站在窗前摆弄供花,手里一只豆绿色花鸟昆虫细颈瓷瓶,黄梨木桌上一只掐丝珐琅葡萄纹三足香炉,炉里还未燃香饼,旁边放了一大捧菖蒲、石榴、蜀葵和竹枝。她从里头挑出一枝菖蒲插进瓷瓶里,左右看看,用一小捧蜀葵搭配,拈花的手指纤长白皙,姿势随意而优雅。

没有人教过她供花,但她仿佛极为熟稔,每一个动作都自然而然,很好看。

她穿的是男装,锦缎束发,长身而立,做供花这样的事,并没有流露出女儿家娇媚态,就是纯粹的优雅好看。

十岁开始她就完全没穿过女装了,以至于以前见过五小姐的人现在见了她也认不出她来。

都以为她真的是傅少爷。

傅云章回想她以前梳双髻,穿交领袄、对襟比甲、马面裙,坐在小杌子上读书时的模样,恍惚了片刻。

傅云英很认真,过了一会儿才听到脚步声,回头微笑,“二哥回来了。”

因为这一句温柔的招呼和她清丽脸庞上漾起的浅笑,那一瓶供花霎时变得高雅珍贵起来,她指尖拂过的地方,花朵格外娇艳。

傅云章走到她面前,却没看花,含笑在两人之间比了比,说:“好像又长高了好些。”

傅云英笑了笑,眼帘微抬,扫他一眼,“现在才发现?”

傅云章不禁失笑,鼻端闻到一股浓烈的花香,是她身上的味道,“茉莉开了?”

傅云英点点头,从袖子里拈出一簇用丝绦系起来的茉莉花。

他摊开掌心去接。

“上船的时候买的,县里到处都是挑着篮子卖花的人,还有卖栀子、芍药、凤仙花的……”

她慢慢道,绝口不提傅家的事,只说一路上看到的风景。

夏初百花盛放,草木蓊郁,坐在船头,一路两岸繁花似锦,绿树成荫,就像在画中穿行。

他静静听着,因为一簇从黄州县带回来的茉莉花,关于家乡的记忆也变得温暖起来,那些久远的辛酸的过去,似乎是另一个世界。

说了会儿家常话,莲壳把熬好的药送了过来,傅云英看着傅云章吃药。

药很苦,傅云章却没有露出什么难受的表情,一口接一口喝完,和平时吃饭喝汤一样。

傅云英从攒盒里挑了块方块酥糖给他含在嘴里去苦味,指一指对面墙上一幅画,“二哥,你看我这幅画画得怎么样?”

傅云章顺着她指尖望过去,粉墙上挂了一幅未完成的画,画上画了一截折枝墨梅,构图挺秀清雅,但枝上却光秃秃的,只有墨痕,没有梅花花朵。

“送我的?”

傅云英点点头。

傅云章问:“怎么没画完?”

“你帮我画完吧。”傅云英拿了枝笔给傅云章。

“像消寒图那样?”傅云章接了笔,手指摩挲玉质笔管,“我试试。”

赵师爷曾说她心中戾气太重,所以要她学画,她确实爱画,虽然画的都是平平无奇的东西,花花草草,枝头的小鸟,草里的昆虫,她热爱这个世界,画出来的画也是鲜活的。

看了就让人觉得心情愉快,仿佛那一份鲜活实实在在,触手可及。

“二哥,山长听说你回来了,想请你去书院讲学。”傅云英筛了两杯茶,一杯给傅云章,道,“我帮你拒绝了。”

傅云章挑挑眉,“怎么问都不问我一声?”

“其实你不喜欢看书,是不是?而且你病着,不宜劳神。”傅云英喝了口茶,说,“所以我直接替你婉拒了,下次你见到山长可别说漏嘴。”

她在山长眼里是个诚实正直的好学生,说谎话一定会脸红的那种。

傅云章忍不住笑了,他平时对什么都是淡淡的,连笑容也淡,这会儿却笑得露出一口雪白牙齿,双眼弯成一道月牙。

就像昙花绽放,刹那间芳华无限。